这个话题早些时候也经常聊——“我到底要做什么”,又或,“你读博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做一些能够改变中国的事情“;细想一下,这一点,很多小孩子都会有同样的想法,小时个人嘴里喊着的:”想做科学家“,不正是这一说法的具象化么。

对自己来说,想法里面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舞台,看到身边遭遇的不平之事想要为其打报之。久而久之,发现这个借口对于身边的许多人来说也是成立的,从事哪一种职业不是在改变中国呢?继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老八股似的语谈,“我要启民智。”这时候的自己,其实也是鲁迅先生的文集看多了,只有一个“治病救不了中国人”之断言之下的盲从者。“启民智”这一说法,较之“改变中国”之流,实则半斤八两。想来想去,应该是自己读博之路漫漫,不知意义为何,而随意安插一个似然的目的地;一来“更加落实”了自己朦朦胧胧的理想,二来给自己不想工作的读博之心找一寄托。

早些时日,跟博宇夜聊之时,她便缜密地指出,我所要启的民智,究竟为何物。我一时语塞,只得拿了几个让我呜呼哀哉,痛哭流涕的例子来给自己的无知作挡箭牌,再三诘问之下,只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想得并不够透彻,还需回炉再造。虽然最后没有死透在这个问题之上,但如何实施这一问题,却像一个浮游在这一梦想之上,缠绕在我心头却无治疗之法。

昨日,跟瑞廷闲聊。又问道:“你未来想干什么。”我毫无思索之心,便搬出那一套假大空的言辞。一会,又回到那个萦绕着自己的问题-“具体打算怎么做。”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可能谋一教职,再在大学中施行自己所愿意做之事。

这一问,正巧戳中自己心里最苦恼的问题,自己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要如何去追寻这个梦想。启民智这一说法就像修齐治平一般虚无缥缈,无根可循;到了,我也只会像旧时穷酸书生一般只会掉书袋,离了教室便什么也不是,像模联带给我的一样,终日沉湎于构筑出来的阶级感和成就感。我需要一些更加实际的东西。

我想起那时在北京的时候;逢几天京城戒严松动,总有那么几个来自中部几省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的农民装扮的大爷大妈,扒拉在联合国门口的活动门上,手里拿着薄壳纸板或a4纸拼贴成的控书,嘴里喊着杀人啦或者冤枉啊之类的话语,甚是让人心疼。这些控诉多是关于强拆的滥用职权,有时候还会涉及一些命案。我也觉得无奈,一来,这是在中国的驻外使团,也不能做些什么,这一层他们大概是想不到的,只是把联合国当作比政府还要高的存在来诉冤;再者,就算可以,又怎样才能相信这些京官会像包拯铡美一般公正无私地给他们断案呢。有时,门口的卫兵或保安会或好心或办事地跟他们说信访局的具体位置,让他们去上访,以求一个好结果。大多时候他们会说已经去过了,偶尔还会听到他们对信访局的不信任。他们的脸上写着疲惫,是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无座,又是当地政府信访局对他们的围追堵截。只有诉求无门,希望殆尽的情况下,才会在联合国一小小三层楼的门口餐风宿露驻扎几天,尝试向更高的青天大老爷申告诉苦。

又想起先前令我气愤乃至痛哭的事是因为少数群体的不争气。因为微博将同性恋当作疾病,我气急败坏地在一群人中声讨微博;然而招来的只是:“政府不会这样的”,“要相信这一届领导人”,“我们不是他们的主要的利益相关的人”之类的托辞。看着这些个言辞在人群里逐渐得到响应,尔后又开始讨论哪个明星好看哪个化妆品好用云云,不由得内心一股闷气由眼泪奔涌而出,只想把这一个两个人拉出来痛骂一顿,质问他们口里那些应该给他们出气发声的青天大老爷,现在在哪里?血上脑门,我又无处可施,只在心里犯嘀咕,自己要发声,要怎么做呢?声音那么渺茫,似乎也不曾被人注意到;身边受迫害的人都这样,要怎么让他们也能自觉呢?

先前一直被所质疑之症结大约便是如此——我自己大抵是不信政府的,但却是愤怒起他人居然相信政府这一点来;且不只是愤怒他人信政府,还连带着愤怒起摇尾乞怜乞求政府施恩的姿态起来。若要再说这种姿态也是他人所选,由得他们去了,那我也只得冷笑一番,且向前走。教育这帮子中产阶级少数派大约是很难的,只得任由他们腐烂去。

鲁迅先生曾写道:

“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然而,在这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这几日看到新闻,说的是若干笃信马克思主义的学生、青年在惠州深圳帮助工人建立起工会,正名维权起来;只是当地政府百般阻挠,甚至纠结防暴警察冲进学生租住的房屋,硬生生要把这群学生冲散羁押起来。据报道已经有五十余名学生被抓走,现在被扣押的还有十四余名。在防暴警察闯入房屋拖走学生的时候,这群学生手挽手唱起国际歌;想来他们大约就是这些拼命硬干、为名请命的人,是为中国人的脊梁。只是鲁迅先生尚在的时候,各路学生运动多以血腥镇压收场,今日之事,也略有几分相似。

鲁迅先生也说:

中国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总是“请愿”。殊不知别有不觉得死尸的沉重的人们在,而且一并屠杀了“知道死尸的沉重”的心。“——《死地》

我是没有参加这些活动的,自然愧疚,值得为这些勇士摇旗呐喊,内心也祈祷着他们的和平非暴力,不要成为刽子手的磨刀石,最后血流四溅无人知。

但至少,这些在暗夜中独自近身搏斗的勇士亮了刀子,让我也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些个暴君大约还有得救?未可知也。

谨记。


原文于二〇一八年九月三十日。 修改于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三十日。